一、追寻阿炳，成了我千余个日子里绵延不绝的生命体验

时常无端地独坐窗前出神，窗外繁杂的喧嚣又不时将我惊扰，心绪烦乱芜杂。

演了十数年戏的我，袭父辈的路数烂熟于心，但毕竟不是真正属于自己。渐渐，心头挥之不去的疑问愈来愈大：何去何从？

正在拓修的公路上颠簸着一辆褪色的面包车，踉踉跄跄地驶向东亭，沿途撒下一溜弥散的黄尘。车中坐着编剧和我，那是为了寻觅舞台形象——民间音乐家阿炳的素材而专程去采风。

阳春三月，江南秀气逼人。氤氲的雾气在明媚的阳光下袅袅升腾，葱郁的田畔，曲折的阡陌，连片金黄的菜花，翠竹掩映下的墙屋……悠然间，我们似乎进入了情韵独致的画卷里，亢奋而又急切地睁大双眼，搜视着蕴育我们心中主人公的钟灵毓秀的天地。

然而，在过去那充斥着强悍与苦难的岁月，阿炳德卑微身世没给他留下些许痕迹。我们问了数人，都是茫然摇首。此时感觉告诉我，这缠绵悱恻、委婉幽恨的乐曲“二泉映月”，正是这位命运多蹇的阿炳悲凉人生的浓缩写照。

我们伫立在旧巷深处，凝望着斑驳陆离的墙苔出神；我们倚靠在石桥栏旁，俯视着浮萍星散的河湾沉思。脑海里竭力去想象，这青石街巷、黄泥田埂上阿炳曾经留下踽踽独行的印记，屏息谛听那濡湿的雨夜；明灭的是星空下阿炳曾经撒下的幽怨深沉的琴声，心中不时泛起如许苦涩。

依然在窗前坐下，轻轻地按下音键。顿时，一缕淡淡的幽怨与惆怅渐渐漫涨，淹没了斗室，浸润了我，冥冥中，似见阿炳蹒跚地向我走来，期期艾艾又默默无语，但我分明感悟到这娓娓的琴声中所隐含着阿炳心中不尽的话语。心头一阵酸涩，泪水慢慢地从我眼缝中渗出。

一曲《二泉映月》如此地勾我魂魄，令我铭心刻骨。自此始，追寻阿炳，竟成了我往后千余个日子里绵远不绝的生命体验。

二、琴。成了我须臾不离的精神寄托

少时曾经有过一段稚拙的自学琴史，随着岁月的流逝，已属久远的回忆了。可对琴，心里总有一段割舍不去的情结。不想这次创排《瞎子阿炳》，我与琴的不期而遇，更增添了对琴的几层别样依恋。

“歌以咏志，舞以尽意。”琴声作为阿炳心中的语言，要艺术地再现在舞台上。拉琴——自然成了我表演人物、宣泄感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要表现柔婉舒展如幽咽泉流或快剑长戟如金戈铁马的琴韵意境，那挥洒娴熟的弓法，灵动翻飞的指法，都将成为我首先要积力勤学的表演手段。

我悉心研读《阿炳曲集》，细细揣摩弓法、指法及把位移动。无数次地对照录音摹仿拉琴，倾心体会琴中意蕴，对人物的神、形把握，作了先期的心理准备。但琴，却未敢从真正意义上去奏响过它，犹豫什么呢？说不清楚。

一个清朗的秋晚，窗外皓月当空。带着白天还未消逝而去的排练的感觉，我又兀自独坐斗室。月光下，横呈于书桌上紫檀色的胡琴泛着幽幽的清光。我抚琴良久，思绪却在时空里急剧穿梭：夕阳残照下的东亭旧巷里飘忽过阿炳幼稚的啼哭，细雨淅沥的雷尊殿的窗棂下经历过阿炳生离死别的亲情，月冷风清的惠山二泉旁回荡过阿炳呜咽幽凉的琴曲，馄饨黑暗的旷野里响过阿炳孤独无助、撕心裂肺的哀号。霎那间，这持续不尽的画面在我脑海中叠现、汇集……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汹涌奔泻的情绪，毅然拿起琴弓，顿时，凝重的琴声在静寂的夜空中悠悠响起。琴声里，我不再彷徨，不再犹豫，感悟导引着我，一种需要释放的冲动，一泻千里不可阻挡。

琴声溶化了我，心驰神往地徜徉在阿炳的音乐天地里，竟是如此地飘逸，如此的沉醉。陡然，自己感到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我是谁？难道我已经如此走近阿炳了吗？

拉琴的感觉终于找到了。随着指茧日渐堆厚，琴，成了我须臾不离精神寄托。

三、“摘下你的墨镜”

复排伊始，导演郑重地对我说：“摘下你的墨镜！我要看到瞎眼后阿炳的双眼。”

“于眼乃心灵的窗户”，它能毫无隐讳地折射心底最为细微的情感闪现。很显见，导演不要我躲在墨镜后面，冀期我亮出一双盲眼来表达对世态炎凉的感受。

排练厅里，失去墨镜依托的我，第一次将双眼袒露，有点为找不到满意的感觉儿手足无措。设计好了的一些外部行为动作，诸如两眼上扬，双手摸索等都因浅显、张扬被自己一次次地否定。

苦思无计。一日，偶尔看到电影《闻香识女人》中阿尔帕西诺主演的一位亮眼瞎的退伍上校，那细致入微的情感与游刃有余的演技将我震慑。忙觅来录像反复观摩，得益匪浅。

细思而悟之，明白了“自我”与“角色”间的心理差距。必须钻进角色的情感世界，挖掘“他”的内心世界的核心，从这个基点切入，才会生发适度自然的行为动作，才会抹去矫揉造作。

“情动于衷儿行于外”。每场戏，我认真梳理了角色对事件发展的心理流程，倾心去感受并体验角色的内心情感。然后寻找最切合的外部动作，这样，人物活了，形象美了，戏也更动人了。

四、个中滋味，真令我品咂不尽！

岁末，嗖嗖的北风挟裹着彻骨的寒意，恣意地肆虐着街巷胡同。路沿边已凝着厚厚的冰，京城俨然一派隆冬。

人民剧场洋溢着融融暖意，人们接踵摩肩地涌向这里，意欲一睹阔别京城舞台三十六年之久的无锡市锡剧院携带历经数年磨砺的优秀剧目《瞎子阿炳》。

后台，不见了以往的喧闹，犹如临战前一般的静寂。惴惴不安的我深深感到心头的那份重量，早早妆罢便闭眼端坐侧幕一隅，强迫自己努力放松那根紧绷的心弦。毕竟，为了这一刻的到来，我苦苦期待了五年之久！

疾驰徐踱，高踞低回，似在梦中，忘情忘我……当帷幕缓缓合拢时，台下的掌声已是一片。我站在台前谢幕，望着下面热情的观众，望着被搀扶着上台与演员们见面的微颤颤的老专家们，我喟然长叹，不能自己，一任酸热的泪水潸潸而下。是被眼前热情奔涌的声浪感染？抑或是依然浸润在剧情中不能自拔？百感交集，难以道清！五度春秋，寒来暑往，企盼、黯然、欣喜、苦痛，纷至沓来，刻骨铭心地苦苦折磨又款款柔柔地抚慰着我。个中滋味，真令我品咂不尽！

此刻，我顿悟人生的壮美仅此一瞬。可为炫目的一瞬，引多少人倾其全力，穷其一生，周而复始乐此不疲。然而，这便形成了多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