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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彬沉浮录
发布时间(08-09-02浏览(6159

   

王彬彬沉浮录

   袁子  著

       序   阿甲

锡剧彬彬腔,

悠悠流湖江;

辞情咬字正,

声情意味长;

低徊流水细,

高吭云飞扬。

行年花甲外,

粉墨不下场;

家学教幼子,

青在蓝中藏;

怀艺当传众,

到处彬彬腔。

 

一、牛郎牛丫生牛娃

王彬彬祖籍本姓窦,老家原在苏北兴化县窦家桥农村,靠租种地主薄田为生。他祖父有兄弟三人,排行第二,故取名窦小二。为了能活命,利用农闲他们都干些手艺活,老大当木工,老二和老三做泥瓦匠。后因当地惨遭灾荒,他祖父携妻带儿外出逃难,来到江苏金坛县现在的西阳乡农村落脚。

由于生活极端贫困,祖父患上“红眼”无钱医治,结果变成了瞎子,只活到30多岁就死了。祖母迫于生活,只得忍痛抛下独生儿子,弃儿改嫁。

王彬彬的父亲窦林宝,当时刚刚3岁就由三婶抚养,住在三间穿风漏雨的茅草棚里。自小饥寒交迫,他患上了严重的气喘病。长到10岁时,去给地主放牛,整日衣不遮体,餐雨饮泪,横遭欺凌,尝尽辛酸。儿是娘的心头肉呵!已改嫁的娘有时躲开世人的非议,偷偷前来看望。见到孩子那骨瘦如柴的可怜模样,母子便抱头痛苦一场,然后暗里给一点接济。

窦林宝在放牛时,认识了一个也来放牛的女孩子倪毛头。

倪毛头家里是靠做豆腐为生的,有时还替人家磨面粉,家境也相当贫寒,做豆腐、磨面要起早摸黑推石磨,因而牛成了她一家活命的依靠。每天,她放牛总要到河边的草滩上,经常遇到也去放牛的窦林宝。苦命人相逢,分外亲密!这样天长日久,两人情意相投。

这一带唱山歌颇为盛行。它如同明媚璀璨的江南山水,富于清新质朴的乡土风情,具有委婉细腻的优美旋律,流传于村头田埂上,诵唱在人民群众中。倪毛头自小嗓音响脆,常爱唱山歌,窦林宝也相随伴和。

有时,窦林宝在草滩上不见倪毛头到来,就随口唱了起来:

小小里横河隔开仔重重山,

小小里青山末一字儿排,

我骑在牛背上清清爽爽看见对过山坳里,

青竹园里有着她的小屋两三间。

炎夏大忙季节,倪毛头见窦林宝在烈日当空的田头干活,心疼至极,于是情不自禁地唱道:

六月里太阳刮辣辣里似火烧,

晒得情阿哥郎背皮焦。

天啊天啊,

你啥勿撑块乌云遮住郎的背,

小奴奴初一月半把香烧。

有时窦林宝特地从倪毛头家走过,见她在场头打麦脱粒时,也会以歌传情:

六月里太阳刮辣辣里热如火,

我看见你在场上打麦打得真罪过,

到哪里一日我能代替你来打,

你只要坐在树荫底下扎扎鞋底唱唱歌。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俩相爱的事,终于被倪毛头的父母知道了。父母见窦林宝家贫如洗,怕女儿将来跟着吃苦,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可是见女儿态度坚决,又觉得这后生家心地纯朴忠厚,实在不忍心活活拆散他俩,最后也不再阻挠,只好听之任之。

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他俩终于相依为命,结成了夫妻,靠租种地主的田度日。平时日子虽然过得非常艰难,但两人情投意合,相敬相爱、愿结同心,白头偕老。

1920年阴历八月初一,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小彬彬呱呱落地,来到了人间。当时,这孩子虽给父母带来了短暂的欢乐,可是家境的贫穷,又使他俩心中感到无尽的悲哀。

小彬彬从四、五岁懂事时,心中记得最清楚的事,就是家里因穷而常揭不开锅盖。别无他法,母亲只得背着他外出求乞讨饭,走遍四村八乡,咽下冷粥馊饭,饱尝风霜雨雪,受尽呵斥冷眼。更可恶的是有游窜在村头场角的恶狗,总是“狗眼乌珠看人轻”,狂吠乱咬,甚至猛窜狠扑到他的身上,撕裂了薄衣烂裤,咬破了身上皮肉,吓得他哇哇哭叫。等到母亲用手中的树棍赶走了恶犬,他仍惧怕得边走边抽泣着,时而回头去看上几眼,又抚摸着疼痛的伤口,要抽泣上一阵子。可这样一天到头来,叩遍百家千户门,走尽野径村头路,常常遭到白眼,往往空腹饥肠回家。

一次,三九严寒大雪天,小彬彬家里已断炊无粮。为着活命,母亲只好仍背着他去外村乞讨。然而财主家心狠手辣不肯施舍;穷老百姓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加上西北风冷如刀割,人们都关门闭户。这样眼看已临傍晚,母子俩仍没吃到一口东西,母亲想尽快领孩子赶回家去,可是大雪封路,三步一跌,难以行走。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她一不留神,“啊呀”叫了一声,竟然跌进了深深的沟渠里,爬都爬不起来。

“呵,难道今日要冻死在这雪里么?”母亲哀叹了一声。

“妈妈,我冷……”

小彬彬冻得牙齿在格格作响。做娘的一听到这微弱的声音,想到背在自己背上的儿子,浑身不禁颤抖了一下。

“不,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活下去,为了这孩子,为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一股劲,她托住了背上的孩子,拼命地挣扎着,终于爬出了沟渠,又向前跌跌撞撞地走去。到后来,她实在已走不动了,就干脆伏在雪地上艰难地爬着,爬着……

雪,继续铺天盖地地袭来,夜暮中的西北风刮得更加厉害,雪片上下狂飞,好似群魔乱舞一般。气温急剧下降,爬行在雪地上的母子俩,简直快要冻僵了,眼看离家还有一里多路,身上又是单衣薄裤,回去已无能为力,于是爬到了路旁的十祭庙门口,轻轻地叩响了一记。

此时,看庙的斋奶奶由于冷得坐立不住,正想上床去睡觉,听到敲门声,想如今天寒地冻下雪天,还有谁来敲门上香呢?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来!就赶紧去开门。她仔细一看,门外躺着的母子俩,简直已滚缩成了个大雪团。

“斋奶奶……”

“哎呀,这不是林宝嫂么?快,快,快进来!”

斋奶奶说罢,连忙去搀扶起母子俩,走进了庙门。

“这么冷的天,唉,怎么好在外面走呵!”

斋奶奶一边帮着拍掉母子俩身上的雪,一边心疼地在唠叨着。

“奶奶,你——发发善心,让我们留宿一夜……”

“好,好。”

见母子俩还在瑟瑟发抖,斋奶奶随即回到房里,拿出自己的旧衣衫披到两人身上。又拉过小彬彬冻成胡萝卜似的手,轻轻地揉搓个不停。

“妈妈,我饿……”小彬彬哆嗦着小嘴唇说。

此时,斋奶奶猛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忙走到灶间,从饭锅内拿来了一个还有点热气的山芋。

“吃吧,吃吧,孩子要饿坏了。”

小彬彬见到这山芋,顿时高兴得蹦跳起来。可他没有先伸手去接,只是暗暗地咽了口馋唾水,用征求的目光看望着母亲。

“快,快,吃吧!”斋奶奶在催促着。

此刻做娘的真是感激万分,如同遇到了救命菩萨一样,眼眶中一下子噙满了滚滚的珠泪,连连说着:“谢谢奶奶!彬彬,快叩头谢谢……”

“谢谢好奶奶!”小彬彬跪下叩了个头。

“乖,乖,好孩子。”

小彬彬怯生生地接过了山芋,在香甜地大口吃着,渐渐地,脸上开始浮现起了甜甜的笑容,似乎已忘却了刚才在雪地中的苦难。……

 

二、家破人亡留独苗

小彬彬这个苦命的孩子,转眼已到上学的年龄了,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背上新书包去读书,可自己却没有这个福分,这怎么能不叫他心中难受呵!为此,他常常躲在墙角落里偷偷地哭泣。

这事给父亲发现了,也显得黯然神伤。后来,经父母再三商量,觉得宁可自己挨冻受饿,也要让孩子去上学!于是咬紧了牙关,送他去读了私塾。

这私塾里的汤先生教得非常认真严格,小彬彬也学得特别认真刻苦,不论是熟读《百家姓》,或者背诵《三字经》,当先生进行查考时,他都能对答如流,因而深得先生的赞赏。

在私塾里读书,要给先生“供饭”——即学生不缴学费,由家长轮流给先生送三餐饭。可是小彬彬家里平时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钱来“供饭”呢?在这种情况下,小彬彬只能咽下痛苦的眼泪,难分难舍地告别了学堂和先生,由母亲托舅父介绍,前去给地主家放牛。日复一日,春去秋来,他一连放牛三年——在这放牛娃幼小的心灵里,早已装满了人生的苦难和辛酸。

江南水乡的景色是多么秀丽迷人哟!那一望无垠的蓝天上,紫燕呢喃着来回疾飞,喜剪下朵朵云絮;那广袤富饶的山野里,黄莺鸣啾着展翅高翔,抒唱出声声欢歌。每当小彬彬骑在牛背上仰首远眺着这一切,心中总是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幻想自己也能变成一只会唱歌的小鸟,脱离这充满不平和苦难得世道,飞向那尽是欢乐和幸福的仙境……

然而幻想毕竟难以成为现实,新的不幸又降临到了他的家。只因父亲农忙下田被淋了暴雨,原有的气喘病更严重了,身体愈加变得瘦弱,再也干不了重活。这样一来,全家重担就压在母亲一人身上。可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船漏偏遇顶头风”——由于母亲一直起早摸黑地拼命干活,还外出去财主家做佣人,终于积劳成疾,腿上生了穿骨瘤痣,长期卧床不起。有时实在疼痛难熬,弄得夜不成眠,甚至在床上打滚呼唤。

从此,家中的生活就更为艰难,那活到七岁的妹妹和三岁的弟弟,由于连糠麸稀粥也往往吃不上,瘦得皮包骨头,好似草滩上枯黄的芦柴杆一样,最后都活活地饿死了。

一个寒风凛冽的阴雨天,突然有客人前来敲这草棚的门。

“谁呀?”彬彬娘在病床上问道。

“是我啊,嫂嫂!”

“哎,快请进来!”

原来是小彬彬的姑妈来了。她一直在上海一家小纺织厂做工,因听说彬彬娘病的厉害,今天是特地赶来探望的。当她踏进门后,见到了这般情景,也禁不住珠泪盈眶,哽咽着说:

“嫂嫂,想不到你……”

“他姑妈呵,你来得正好,我本来要想和你见见面。”

此刻,彬彬娘忍住了病痛,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凝视着姑妈慈祥和蔼的脸庞,就更坚定了自己心中早已盘算过的主意。

就在这时,小彬彬正好从地主家放牛回来。

“彬彬,来——快叫姑妈!”

“姑妈。”小彬彬揩了一下脸上的污泥,喜悦地叫着。

“乖,多好的孩子哟!”

姑妈把小彬彬拉到自己怀中,爱怜地抚摸着那有黄又瘦得脸颊。呵,已经是十二三岁的人了,可还长得非常矮小,显然是过度劳累和缺乏营养的缘故。

“姑妈,”彬彬娘悠悠地说,“我想,托付你一件事……”

“有话就说吧。”

“唉,看来,我是活不长的了,现在无力养彬彬这孩子,只能把这个窦家活下来的独苗,拜托给你。”

“嫂嫂,快别说得这么伤心,你会好起来的。”

“我这病,怕不会好了……”

“妈,你别说了!”小彬彬转身又扑到妈的怀里。

“我,唉,自己心中有数。”

“不不——哥哥呢?怎么没有在家……”

“他,借米去了。”

“呵,别太伤心,你的病能够治好……”

姑妈极力劝慰着,尽量想用语话岔开去。

“你听我说……请你把彬彬这孩子,带到上海去吧。”

“这……”

“姑妈呀,”彬彬娘两眼噙满泪花,有气无力地继续说道,“你譬如少个肚皮担担,千万要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他。这样,我死了也眼闭了!”

“妈……”听到这话,小彬彬哭得更加伤心了。

“姑妈,我求求你!”

如今姑妈听罢这种肝肠欲断的言语,也顿时涕泪交加,泣不成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你,行行好……”

“嗯,你放心!”

姑妈抽噎了好一会,终于点头答应了。

“彬彬,快,快去谢谢姑妈的救命之恩!”

“姑妈……”

小彬彬哭着向姑妈跪了下来,连叩了三个头。

“别,别这样!”姑妈忙上前搀扶着。

可是小彬彬只顾号啕大哭,一时悲伤得真都站不起来了。虽然他由于年龄还小,不懂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亲生骨肉离别时的痛苦,确实使他那充满梦幻的心灵,再也经受不住……

草棚外,寒风哀鸣,阴雨淅沥,似乎也不忍观看这等人间不平的惨景,而在低低地悲泣着。

后来,在姑妈领着小彬彬去上海不久,小彬彬的母亲——这个年仅三十三岁的善良妇女,就这样怀着满腔的哀怨,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小彬彬那个身患重病的父亲,目睹着这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凄惨现实,身心倍觉摧残和打击,只会悲叹自己的命苦,到第二年的冬天,他也饮恨病殁了。只因家中仅剩他一人,结果死在床上一个星期,别人都未曾知道。待邻居发觉不见其人,推门进去探望,才发现他早已死了。由于无钱料理丧事,邻居只得帮着用草棚的两扇门板,钉了口无盖棺材,才算将他掩埋入土。

 

三、无奈学艺求生存

 

小彬彬跟随姑妈到了上海,并非一脚跨进了“天堂之门”,而是仍旧过着地狱般的日子。这个“十里洋场”绝不是什么“蓬莱仙境”,他们依然喘息在苦难的最底层!姑妈在一个纺织厂当女工,每日要从天不亮进厂,一直干到夜黄昏。姑父平时做做小生意,经常要受地痞流氓的欺凌,一家生活也很穷困。

小彬彬来到姑妈家后,开始帮着姑父去“看看摊头”。在那里住了一些时候,为了能求得有个“饭碗”赖以生存,他就由姑妈出面,前去托求住在隔壁“唱滩簧”的艺人何荣官。

“何先生,近来听客多吗?生意兴隆吧?”

“唉呀……”何荣官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世道艰辛,日子难熬,听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哎!可是,这几天来听滩簧的人,比过去少得多了。”

“听客再少,总比我们好过些呀!”

“不一定,不一定。”

“何先生,我想托托你,”小彬彬的姑妈满怀希望地说道,“能否让我的侄儿跟你弄口饭吃吃?”

“这……”何荣官感到非常为难。

小彬彬的姑妈见他话中有疙瘩,忙继续说下去:“彬彬这孩子很勤快,平时可帮你料理一下日常的家务,包括烧水做饭,洗碗扫地,冲水烟筒、倒夜壶等,尽管叫他做好了。”

“不是我不肯收——俗话说:世上啥个行当最最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外加唱滩簧的戏花子。这行当呵,实在是太苦了!”

“何先生,帮帮忙吧,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请你帮帮这个忙吧。我和彬彬都永生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只要给他吃口饭就行……”说到最后,小彬彬的姑妈几乎是在哀求了。

“唉,那就只好这样了。”

“谢谢!谢谢何先生!”

于是,小彬彬就来到了何荣官家,平时端茶烧饭样样做,干活之余,也学着哼起了滩簧调子。

从此,小彬彬一脚踏进了这个当时被人看不起的行当,开始坎坷的学艺生涯。

窦彬彬的启蒙老师何荣官,年纪三十多岁,身材高大,擅唱花脸和丑角。在跟随何荣官的三年中,窦彬彬逐渐学着上台唱书童等配角,从而打下了演唱艺术上的良好基础。后因何荣官要外出“跑码头”,他才正式拜艺人朱仲明为师。师傅嫌他的姓氏不好听,他就随姑妈家的姓,改为姓王。

朱仲明年纪也是三十多岁,身材瘦小。他和长兄朱克明都是老生行当,在上海滩已小有名气。以前他曾做过私塾老师,又当过“风水先生”,会拉二胡,能弹三弦,还能说书,唱起来字眼咬得特别清楚。

初上舞台的学徒,照例只能充当穿上红马甲的跑龙套脚色,“噢噢”叫着喊堂戚,渐渐地才开始当起码的配角,扮演好书童、坏书童、童子生之类的角色。由于王彬彬生性聪颖,加上以往已学过一段时间,自然比别的学徒进步快,因而深得师傅的喜欢。他教王彬彬唱的头一个开蒙戏,就是《庵堂相会》。

现在的《庵堂相会》经过改编,已显得非常精炼。早年的演出本则包含着许多老程式,一套一套的基本腔调,一段一段随处可以搬用的唱词和念白,似乎很为冗杂,然而这等于一部锡剧表演的“百科全书”,自然而然成了一些老师带徒弟采用的基本课程。在传艺时,师傅专门将这出“幕表戏”写下来,要王彬彬背熟,然后逐字逐句“扣字眼”,及时给与纠正。平时师傅极为严格,经常要“敲木鱼”“念紧箍咒”唠叨不休,一到练唱的时候,就变得更加厉害——师傅坐在后面拉琴,要王彬彬背对着他,然后跟随单调的琴声,一遍一遍地唱。如果王彬彬稍不认真对待,几遍还唱不好,他就会大动肝火,站起来用琴弓上的木顶,往头上敲击过来,咬牙切齿地说:

“侬懂的个啥!侬动的啥格脑筋哟!”

有时,他也讲一通道理:“早走三年,天下通行;晚走三年,寸步难行!侬要记在心里厢!”

一次,王彬彬扮演一个坏书童,在台上把台词念错了。演塾师的师傅竟然抄起戒尺,当真敲打起来……不料剧场里却出现了意外的良好效果,但王彬彬的骨头都着实疼痛了好几天。

现在王彬彬的唱腔所以会吐字这么清,板眼这么准,正是当年学艺时师傅给自己打下的根基。

那时,跟随师傅朱仲明学艺的徒弟共有五人,其中三人是师伯朱克明外出“跑码头”时,转托给他的。当时师傅规定,每个徒弟都“自吃饭”,一个月要缴六元大洋饭费。这些徒弟中,有的父亲是码头工人,有的娘在小菜场做工,有的父母在外地谋生,这点饭费毕竟还付得起;只有王彬彬无爹无娘孤苦一人,哪儿有钱来缴饭费呢?为了咬紧牙关学艺,他悄悄地将自己的行李当给了当铺,可这事给师傅发觉了,追问道:

“彬彬,你的被子呢?”

“我,我……”他怎么能讲呀!

“说,快说呀!是不是去外面干了什么坏事?”

“师傅——”没有办法,王彬彬只能实说了,“我,没钱付饭费,把它当了……”

“呵,你怎么不早说!”

“哎呀呀!”师母在一旁听到了,也深表同情地接口道,“你怎能这样做呢?天这么冷,看你穿得又单薄,晚上再没有被子盖,要冻出病来的。”

不一会,师傅就给王彬彬拿来了一件自己的旧夹袄,心疼地说:

“傻孩子,快拿着!”

王彬彬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唯有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尽管师傅家里并不宽裕,但以后就再也不要他的饭费了。

过了些时候,他们到上海先施公司演戏时,师傅在戏班子里讲明了王彬彬父母已双亡等困境,取得了大家的谅解,给他争取到了分拆四厘的份头。但是,这一份待遇也确实少得可怜,台下看客多时,每天可拆到十一二个铜板;“生意”清淡起来,一天仅拆得二、三个铜板,他只好买一块饼充饥度日。当时,从师傅家里到戏院演出,路途相距较远,一次需买七分钱车票。其他师兄弟都乘车去了,可他无钱乘坐,只能给师傅提着饭箧步行而去,这样来回总要去一点三刻钟的时间。

 

四、勤学苦练拜名师

从那时开始,王彬彬对这一门艺术逐渐有所了解。滩簧又名常锡文戏,相传起源于清朝乾隆二十年间,以唱见长,本是从江南农村流传的山歌和小调中来的。这一带地处鱼米之乡,沃野千里,溪浜纵横,蓬帆云集,鸟语花香,青山绿水收眼底,湖光波影映蓝天,因而传扬的山歌有委婉幽雅之感。在这基础上形成的滩簧曲调,显得悦耳动听,淳朴清新,通俗易懂,节奏性强,抒情味浓,富有馥郁的水乡气息。这曲调起初只有“簧调”和“说头板”二种,乐器也仅一把二胡,后来变化为“反弓老旦调”,“哭调”,“簧调快板”等。其唱腔的主要特点,在于起板,清板,落板之间的变化。它一直盛行传播在讲吴语的农村里,到1914年才开始进城,以后遍及江苏、上海、浙江和安徽等地。

和王彬彬一起参加演唱的艺人,大都是出于受生活所迫的贫苦农民和手工业者。他们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对农村生活比较熟悉,因而演唱的内容大部分是不满封建统治,反对封建礼教的婚姻制度。尤其是逢年过节搞“灯会”,喜庆水乡“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他们被请去参加“荡湖船”,即在各种彩灯间边唱边舞,别具生趣。以后,滩簧由自拉自唱变为两人坐唱。就是到农闲时,在村口场头搁一块门板为戏台,两人稍加化妆后,坐到台上说唱,随着剧情的发展,反串各种角色,一直唱到东方发白,才收场散戏。对这种场面,有的地方俗称“唱天亮”,也有些地区叫“唱两头红”——因为演出从太阳落山开始,一直要唱到太阳出来。到后来,滩簧逐步发展到有动作的“对子戏”和“小同场”,最后变成了“大同场”戏。

在农闲或逢到“庙会”时,王彬彬常跟随师傅到江南农村中去演出。他们登上了集镇空肠上用椿凳等搭起的露天平台,进行通宵达旦的演唱。方圆几十里远的人都赶来看戏,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喧腾不息,这种热闹场面呀,实在叫人留连忘返!

王彬彬捧上了唱滩簧这只“饭碗头”后,从来不吃烟酒,一心只想当个清清白白的艺人。他遵循师傅的关照,不管当天夜里唱戏到十一二点钟,第二天照样天不亮就起身,坚持到荒野里去练唱,大雪天仍然一早出来“吊嗓子”,宁可不吃饭,他也要坚持下去,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1938年日本鬼子进攻上海时,飞机经常狂轰滥炸,到处都是炮声枪响,很多高楼店铺被炸塌烧毁,不少百姓死于枪炮屠刀之下,活着的人们都纷纷携儿到女去“逃难”真是惨不忍睹!王彬彬已无法再跟随师傅去演戏了,也决定和姑妈一起,“逃难”到金坛县乡下老家去。他们俩人从苏州河边的垃圾桥乘上“难民船”,行至苏州,因见日本飞机盘旋轰炸,就改乘火车,总算回到了乡下的老家。

然而这家早已不成个家,王彬彬自小栖身的那三间草棚,因年久失修已倒塌掉了,在那里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待到上海的战火稍为平静一点,他们又乘了内河里的小船,一路拉牵而行,又回到上海滩上。

此时,师傅也已回到上海,正在“乐园”戏院演出。王彬彬听到消息,顿时欣喜万分,随即也赶去加入戏班,生活才算有了着落。

以后,王彬彬“出师”去“跑码头”演出了,曾和不少著名的唱滩簧艺人同台演过戏,相互结下深厚的友谊,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平时,王彬彬在艺术上始终虚心好学,常常专门去向一些著名的老艺人讨教。王彬彬曾求教于“哭煞小生”韩元生,以学得再演唱簧调时那种悲怆、挺拔的风格;又请教过“才子小生”周宝祥,以掌握这方面的宝贵知识和学问;还五次将“风雅小生”李如祥请到家里来。李如祥擅演风雅小生和穷生,行腔多变化,善用丹田劲,以《珍珠塔》的方卿等角色蜚声沪地。可是他已染上了吃鸦片的恶习,弄得身体垮掉,经济上穷途潦倒。王彬彬出于对他的尊重合同情,和他一日三餐同桌吃饭,同台演戏,然后向他讨教关于唱工上的丰富经验,这样相处长达半年之久。

以后王彬彬演饰的方卿,正是在学这位老艺人的基础上,广征博采,融会贯通,又刻意创新,而自成一格的。与此同时,王彬彬根据自己嗓音的特点,无论是换气、透气、歇气、取气和就气,不断进行摸索和琢磨,经过较长时间的努力,逐步掌握了一定的科学发声方法和熟练得演唱技巧,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唱腔风格。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彬彬在台上演戏,下了台还要刻苦练功。稍一空闲,就要练功哼腔,哼得有时嘴角起了泡,走路时也拉着“山膀”,去吃饭时还跑“圆场”步。他跟着从京剧团请来的武功演员练功,一天要练几遍下腰、拿顶、翻跟斗。在艺术实践中,他逐渐体会到:自己演得戏在武功要求上,虽然不像京剧武戏那样高,但有了武功底子,“身上”就会好看得多,甚至在台上走那么几步又没有功底,样子大不一样。

渐渐地,王彬彬成了“角儿”。然而当角儿可不容易,经常是每天要演日夜两场。日场一般唱文戏,如《玉蜻蜓》、《珍珠塔》等;夜戏总是要带点武的——他扮演《樊梨花》里的薛丁山,《劈山救母》里的前刘彦昌后沉香。这些都是他们的“吃饭戏”,其中有些是“连台本戏”,一出戏好多本,要好多天才演完。当时,使他一举成名的戏是《白蛇传》,当蛇仙白素珍给法海和尚“镇”在雷锋塔下后,他扮演的许仙,一曲“哭容”,委婉唱来,如泣如诉,赢得了观众多少眼泪,真个是令人“哭煞”了。

那时有没有“戏瘾”?王彬彬已说不上来。唱戏实在是苦,如果不是为了吃饭,他未必会走上这条道路。这样一天日夜赶两场戏,一场戏要三个多小时,他几场重头戏演下来,人总是像散了架一样。但是当他上了台,便精神抖擞,一股劲儿地扑上去了,非演好不可,家里出了天大的事也不管了!一唱起来,真是“二十四根肋骨,根根要动”。他从艺多年,反复地扮演了多种人物,随着自己的琢磨合努力,已唱出与前人不同的腔调,形成了自己的特点,不过那时还不太懂得有意识去创造流派,只是力图想唱得娓娓动听,停留在演员的自我表现上,并没有能提到塑造角色的高度去认识它。

可是,旧社会滩簧艺人总受人歧视和蹂躏的,戏唱不红就无饭吃,唱得“红”了,又要遭人欺凌。这正是:演唱一夜滩簧戏,艺人一腔血泪恨……

 

五  唱罢堂会遭绑架

江南人爱把滩簧比作梅花,傲立于朔风残雪中,吐芳于寰宇人世间。追溯往事,历历在目,深知它确有不寻常的来历!

1932年,反动当局曾以滩簧“低级下流,败坏社会风气”为借口,一度下令禁演过。还被迫改名为“南方歌剧”、“改良评剧”、“常锡文戏”等。最后以再也不许唱其中的“簧调”才算了事。王彬彬在台上演戏时,还要时刻提防地痞流氓前来捣乱,听到又有人来“查戏”了就忙将演唱的“簧调”改唱“玲玲调”。

至于他们的社会地位,更是卑贱低微,毫无人身保障,台上是“戏子”,台下变“花子”!

王彬彬和其他艺人一样,往往朝不保夕,有时遇到演出“清淡”时,一天只吃一二个大饼充饥。平常东蹲一日,西宿一天,常年累月的粉墨生涯,使他尝尽了漂泊流离之苦。县城里的城隍庙,乡村中的土地堂,小镇上的茶馆店,河滩边的破篷船,就是他们戏班子的夜宿栖身之所。当然,平时散戏后晚上住的地方,往往睡到“台搭台”里头。就是在一般的戏台上,还有个用椿凳、门板搭起的平台,中间四面穿风,他们夜晚就都蜷缩在里面,即使三九腊月天,也只能钻在加放的稻草内过夜。“困尽无脚床,受尽地狱罪,吃尽苦中苦,流尽伤心泪!”有的女艺人还遭到反动官僚、恶霸流氓的凌辱和陷害,如周翠珍、陈媛媛等结果丧失了性命。一些老艺人往往冬天冻死在垃圾箱旁,到头来还死无葬身之地,只能睡“舍材”。这正是:“骑马拍的大腿,吃酒喝得空杯,打扮豪华富贵,死后呒不棺材。”

1944年春天,当王彬彬和滩簧艺人王瑞英结婚时,由于身边无钱,只能向戏院老板去借。至于结婚时盖的被褥,也是用原来各自的一条棉被并到一起,才算成了个家。

随着唱戏名声的增大,王彬彬总是经常遭受到反动派、恶霸流氓的欺侮和迫害。有一次,他们在苏州金明戏院演出,一个“横肉面”家伙送来了个帖子。

“王彬彬听着,”那个“横肉面”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先生人称‘地头蛇’,想来你早就听说了吧?明天是先生的生日,要在吴塘桥府上大摆寿筵,好好庆贺一番!哈,要你明天一早就去唱‘堂会’。”

“这个——”

王彬彬正想婉言谢绝时,“横肉面”转了转鲍鱼眼,大声说:

“什么这个那个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是,我们确实要赶排明天夜场的戏呀!”

“不行!哈哈哈哈,怕少了你们的赏钱吗?放心,如数照给——不过,一定得去!”

“横肉面”说罢,就哼着苏州小调扬长而去了。

因为怕得罪“地头蛇”和“横肉面”,第二天一早,王彬彬和琴师只得赶到吴塘桥。

这“堂会”实在难唱,简直像把王彬彬放在火上烤一样!那些三教九流的“贵客”们,显得兴致特别高,你点一个“唱段”,他拉一出“折子”,弄得王彬彬喉咙都唱哑了。最后总算挨过了难关,他们收点好随身带的东西,准备赶回戏院去。

临走时,王彬彬见“赏钱”迟迟没有送来,就叫琴师去找“横肉面”家伙,可是根本不见人影,于是只好到厅堂上去找“地头蛇”了。

“先生,我们要走了。这唱‘堂会’的赏钱,你看——”琴师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说。

“唔,”此时“地头蛇”正在招呼那些“贵客”,听到这话,一下拉拉长了脸,张开镶有大金牙的嘴说,“赏钱嘛,我已经叫阿四给王彬彬了!”

“阿四?就是那个送帖子来的人吗?”

此刻,那个“横肉面”从人背后钻了出来,嬉笑着说:“是啊是啊,先生已叫我给王彬彬啦!”然后他回过头去,对琴师狠狠地瞪了一眼,“哼,少罗嗦!”

琴师不敢再多问,连忙转身前去告诉王彬彬。

“哪有这回事呀!好,我去找他们。”

王彬彬来到厅堂上,对“地头蛇”说:“先生,我从未领到过赏钱啊!”

“你这是什么话!”“地头蛇”见王彬彬竟敢当面来对质,显得怒形于色,拍着桌子对“横肉面”训斥道:

“阿四,明明是我给了你一张支票,要你转交给他——”

“是啊是啊,千真万确,是一张支票嘛,我早给了他!”“横肉面”见到丢过来的眼色后,忙随机应变地接上口说。

“我确实没有么。”王彬彬仍言持已见。

“混蛋!他拿到了赏钱,还要来倒翻账吗?真是狗胆包天!”

“不,不,我是没有拿……”

“啪!啪!”“横肉面”上前打了王彬彬两个耳光。

“地头蛇”见被揭了老底,失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来人!把他关起来!”

这时,站在“地头蛇”身后的两名位警察闻风而动,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冲上前去将王彬彬连推带拉的拖出厅堂,关进了警察分局。

王彬彬被关进牢房后,更加无理可讲,不仅受尽辱骂,而且无故遭打,一连被关了好几天。此时此刻,他简直像一只爱唱歌的黄莺,突然给捕捉进竹笼一样!如今他真是喊天天不应,唤地地无声,有冤无处诉,有苦肚里吞。妻子王瑞英闻讯焦急万分,不得已向戏院老板借了五担米钱,交给“地头蛇”赔了不是,人才算放了出来。为了归还这笔债,他们勒紧肚皮替戏院老板唱了三四个月“白戏”

还有一次,王彬彬在常州西区大戏院和杨企雯同台演出,因无意中说话得罪了人,突然从戏院外冲进来一批流氓,不仅无故将演员的牌子砸掉,而且奔上戏台大吵大闹,用枪托朝他没头没脑地毒打,结果打成重伤,最后还被关进了警察所。

他在紧闭的两天中,竟然连水和饭都不给吃。后来,他只好借了十几担米钱,由戏院老板出面,才算“保”了出来,但再也不许他在那里演出。

唱滩簧艺人不如一颗路边草,任人践踏受煎熬。他们的戏班子辗转江南太湖边,像这类身遭绑架敲诈的事,王彬彬在旧社会里曾经历过十几次之多。往往是“一夜阎王路,一出苦命戏,一把辛酸泪,一段灾难史”!

 

六 横遭暗算险丧身

王彬彬二十岁时,到常州进了滩簧老艺人梅金海的戏班子,经常担任小生角色。他曾在《玉蜻蜓》中扮演申贵升,梅金海的女儿梅兰珍扮演王志贞。由于他戏演得好,深受群众的欢迎,因而在那一带地区影响颇大。

然而,这下子却得罪了他们戏班子内的戚琴声!

戚琴声年级三十左右,以前是个小生演员。可他却无心演戏,竟然走上了邪道。他趁当时兵荒马乱之时,拜当地土匪头子王长保卫老头子,经常挂着“勃朗宁”手枪进行敲诈勒索,真是艺人中的败类,道道地地的恶棍!他为人极端阴险毒辣,当见到王彬彬唱腔和演技高超,不仅内心深处妒忌之极,而且暗里常“敲竹杠”。待每天半夜散席“拆账”后,他就悄悄地把王彬彬拉到一边,硬要“借去”一半钱。如果不答应得话,他便软硬兼施,甚至威胁休怪日后“不客气”!王彬彬出于无奈,只得忍气吞声把挣来的血汗钱交给他。

到后来,戚琴声竟然对王彬彬伺机陷害,暗藏杀机!

又一次,他们到常州南门外二十里远的吴圹桥演出。刚到那里头一天,时临傍晚,戚琴声伙同几个坏家伙来镇上小店吃晚饭。只见桌面上特别丰盛,冷盘热炒,鲜鱼爆虾,甜菜大肉,全鸡全鸭,真是满桌子热气熏人,满屋子酒气冲天!在他们攉拳赌酒、颇露醉意之时,有人无意中吐出话音,说今夜准备演出过后,将王彬彬拉到古冢上去毙掉。

这话给店里的堂倌听见了,不禁大吃一惊。他们十分想看王彬彬演的戏,可眼前这些家伙竟然丧心病狂要加害于他,怎能不叫人心冷齿寒呵!

此时,王彬彬和扮演《玉蜻蜓》中申家书童的曹海礁一起,正好也来吃夜饭。那堂倌出于怜悯和不平之情,冒着生命危险,悄悄地把此消息告诉了他们。

王彬彬知道后,再三作揖道谢,连晚饭都未吃,慌忙和曹海礁一起,选择行人稀少的偏僻小道,连夜逃离吴圹桥。

告别了曹海礁后,他趁着朦胧的暮色飞速赶路。随着夜幕的降临,天黑得像锅底,加上路途陌生,实在难以行走。可又怕戚琴声发现自己已不在戏院里,会马上穷追上来,如果照这样的速度行走,若一旦被他们抓住,到那时自己就再也活不成了。

“唉呀,这怎么办呢?……”

正当王彬彬在焦急如焚之时,忽然听到后面传来黄包车的铃声。他等车子靠近一看,见上面的座位空着,于是忙上前叫住了:

“师傅,你是回城里去吗?”

“正是,刚才是送一位客人去吴圹桥镇上,谁知天说黑就黑了。”

“你,能否帮帮忙,顺路拉我进城去?”

“可以。”黄包车夫停下了车说,“你看着夜路也实在难走,车费嘛,就算二元五角吧。”

“呵,要这么多呀!”一听这车费的价钱,王彬彬一下子愣住了。

“一点不贵,你说多少?”

“我,我……”

见他说不出来,黄包车夫又接上了口:“那么,我也是顺路顺趟——不过,最低也得一元五角。”

可王彬彬身上囊中空空,哪儿来这么些钱呢?

“怎么样?若不乘,我可要走了。”

“要,要的——你再等等!”

没有别的办法,王彬彬来到路边的一户人家门口,脱下了自己脚上的一双元宝套鞋,对开门的大嫂苦苦哀求道:

“请你行行好,用这套鞋作抵押,借一元五角钱给我吧。”

在黄昏的油灯映照下,那大嫂看了一下他那端正的方脸庞,猛然惊喜地说:

“啊呀,你不是唱滩簧的王彬彬吗?快,到里面来坐坐。”

“谢谢!谢谢你!不用……”

“唷,你做啥要这么急?”

“我因为急着要乘黄包车去城里,手头没有钱,请大嫂……”

“好,好。”于是,大嫂给了他一元五角钱。

那黄包车夫在门外听说这人就是王彬彬,等他坐上黄包车后,就相互亲热地攀谈起来。到这时,黄包车夫才弄清了他急于回城的底细,因而也深表同情,急忙将车子拉得快速如飞。

来到常州城里,王彬彬连夜就藏到一个姓须得火车司机家中——这人还是常来看他演戏而认识的。

当听了王彬彬的申诉后,拿司机义愤填膺,答应给予帮忙,特地给买了几个饼,然后领他躲进火车的司机室内,将其带到上海,才算脱离了险境。

后来,戚琴声这家伙因专门敲诈勒索,民愤很大,最后被新四军将其“种荷花”溺死了。这真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

 

七  侮辱人格欲毁誉

1948年春天,王彬彬在无锡的中央戏院和沈素珍一起演出《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的演出十分叫座,但却遭到无锡泰山戏院仉老板的妒忌。

仉老板在抗日战争时,就是个为日本鬼子效劳,为非作歹的汉奸大队长。抗战胜利后,他摇身一变,又穿起一身国民党“老虎皮”呢制军官服,可见这个家伙惯于投机,从头到脚生满了疮——坏透了!有一天,王彬彬在浴室里洗澡,正好两人相遇。仉老板仰躺在沙发椅上,用眯缝着的三角眼斜乜了他一下,阴阳怪气地说:

“嘿,王彬彬啊,你既然在中央戏院唱了半个月戏,那么,一定也到我‘泰山’来演半个月嘛,怎么样?”

“这……”

王彬彬听口气来者不善,于是笑了笑,支吾着未作回答。

“你同意了?”

“不,不,我得回去后向那边老板打过招呼,然后再给你回音。”

“这算什么话!你究竟答应不答应?”仉老板的脸色顿时铁青。

“若是得罪了他们,我实在也担当不起呀!”王彬彬无可奈何地说。

“哼,少罗嗦!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不识相,当心叫你吃辣花酱!”讲到这里,仉老板脸已涨成了猪肝色。

王彬彬看到这般情景,一时心中惶恐不安,只好一闪身走开了。

仉老板见王彬彬不敢允承下来,心中大为恼火,觉得这个唱滩簧的戏花子太不识抬举了,你本事再大,也休想迁得出我如来佛的手心底!如今给你面子,你还要摆架子,若惹火了老子,可就休怪我不给夹里面子!但感到硬来不行,就换上一套软的办法。

“戏花子嘛,就象我手中揉的一团蜡,要圆要方由我搓!”仉老板暗暗地冷笑一声,想好了个狠毒的主意。

第二天,他派人又将王彬彬叫到大陆宾馆,满面堆笑地说:

“哈。今朝我看得起你,只要你当面叫我一声‘寄爷’,见面钱就是这个——”

仉老板说罢,从衣袋内掏出了一只崭新的挂表,放在手中晃动了两下,又将挂表链条在桌上弄得沙沙响。

王彬彬坦然自若,并未伸手去接,却说道:

“我向来不喜欢做寄亲的事,请原谅。至于要我来‘泰山’唱戏,我倒没啥关系,只要你们老板之间商妥就行。”

原来王彬彬当天回去就向中央戏院老板讲了这事,老板依仗他有反动“后台”撑腰,坚决不答应。

仉老板听出话中有音,顿时好似火上加油,猛地一碰台子,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我们走着瞧!”

由于两家戏院各不相让,难以解决,于是一同去找原是无锡出生的上海流氓头子“评理”。可这家伙老奸巨猾,两头不得罪,竟然断绝两家都不许王彬彬唱戏。

老板火拼,艺人倒霉。王彬彬被迫到外地另找活路。然而仉老板仍不死心,当王彬彬在常州三星大戏院唱戏时,他派去了十几个持枪的打手,强行要王彬彬回到无锡泰山戏院演出。王彬彬深知此事难办,只好再婉言回绝。

这下子可又得罪了仉老板!

后来,王彬彬转到无锡南门外华宫大戏院演出《三请樊梨花》,次日清晨去万前路龙园茶楼和艺人一起吃茶时,仉老板经过精心策划,派来了一批腰圆膀粗的爪牙,当面无理取闹。其中有个歪戴“压塔帽”的家伙往台上一坐,指着提在手中的鸟笼说:

“王彬彬,你知道这笼子里是只什么鸟吗?”

“是黄莺吧。”王彬彬不明来者意图,随口答道。

“对,它是你的兄弟么。”

“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压塔帽”大笑着,摇头晃脑地说:“它姓黄,你姓王,虽然写的笔脚不一样,可音调相同——哼,如今它在我手掌之中,只许乖乖地鸣叫,休想飞出笼去。我要它今日死,它就活不到明天!明白吗?”

这一带有句民间俗语:“帽子三七戴,准时流氓小瘪三!”王彬彬一听到这话,知道来者不善!可他也绝不甘愿屈服,这么多年来,眉毛眼睛都会动的人见的多了,在这种公开场面上,他们休想胡来!他稍加思索片刻,责问道: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我和你们前世无怨,今世无仇,干啥要来难为我?”

“你心中有数!谁叫你不识时务?一个臭戏花子嘛,我看连只鸟都不如——来人哪!”

“嗬!”那一批爪牙应和着,都围到“压塔帽”的身后。

“今天就是要送你一包礼物,拿上!”

“是!”一个戴“西瓜皮帽”的瘦长脸走上前来,把用旧报纸包的一包东西放到台上。

“哼,我看你红得发紫了,今天要再给你脸上涂点金黄色!”

说罢,“压塔帽”把手一挥,“西瓜皮帽”闻风而动,立即蹿上去解开了纸包,原来里面是一包粪便!

“兄弟们,快动手!”

“嗬——叫王彬彬吃屎罗……”

这批爪牙一拥而上,欲将粪便涂到王彬彬的脸上。

在场吃茶的艺人们见此情景,顿时怒不可遏,各个义愤填膺,忙站立起来阻挡: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算是什么做法?太不像话了!”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一起到警察所去评理!”

趁混乱之时,有个艺人随即走上前去,机警地把那包粪便抢过来,丢到茶楼下去了。

“走!走!警察所去!”

于是,他们一同扭至伪警察所交涉。

不了仉老板早已和伪警察所串通好,那批肇事的爪牙竟然扬长而去,王彬彬却反被关禁起来。

这使王彬彬不仅不能当晚登台演出,而且次日立即在无锡发行的伪《大锡报》上,突然刊登出了一篇醒目的头版新闻:《王彬彬今天满面全花》。

俗话说:“佛靠一支香,人凭一口气”。作为一个艺人,没有比侮辱人格诋毁声誉更为难受的了——似紫燕折断了劲翅,如黄莺卡住了歌喉,顿时使困居在牢中的王彬彬痛不欲生。

然而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后来,王彬彬只得又向华宫戏院老板借了价值二三十担米的“金圆券”,由老板出面周旋,才被放出了牢房。旧社会唱滩簧的艺人呵,台上演尽悲欢离合,台下尝遍辛酸苦辣!

 

八、苦尽甘来迈新步

“呵。我们锡剧演员,只有在解放后才翻了身啊!”每当王彬彬在回忆往事时,总这样感慨万分地说,“这真是旧社会使人变成鬼,新摄会使‘鬼’变成了人!”

事实正是如此。解放后,滩簧这株已凋谢不堪的梅花,开始重新吐露了馥郁的馨香。

1949年,解放军横渡长江解放了无锡城,王彬彬怀着翻身的喜悦,就一直在号称“百灵台”的中央大戏院进行演出。记得旧社会时,李如祥、周菊英等老一辈艺人曾在这里“红”起来,只是结局都非常悲惨;如今人民已当家作了主人,他要用自己满腔的热忱,以此为新的起点,为人民多演戏,演好戏!

但在1950年春季,他突然病倒了。

只因王彬彬在年轻期间,练功时过度劳累,肺部曾崩断过一根血丝,引起了吐血,后经医治才好了。可是,近年来由于演出紧张,日场安排演《任伯裳招亲》,夜场再演新创作的反映旧社会妇女苦难遭遇的《禇凤娣》,造成身体极度疲惫。加上自己在旧社会受尽了摧残和折磨,当时体质并不太好。有一次,他在演到“打红连环”的一段武打时,突然引起了吐血。后来,他自费到医院去一检查,竟诊断出他生了肺结核病。

这种病症在解放初期,还是属于较为疑难的病症,一时难以治好,严重的还会危及生命。王彬彬一连吐了三次血,甚至有时发生了大吐血现象,并出现了昏迷状态。这样一来,他不仅不能坚持参加演出,而且生命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妻子王瑞英急得坐立不安,焦虑万分,整天痛哭流涕。

此时,王彬彬考虑到怕有意外发生,就特地请人去了上海,把姑妈叫来无锡,一切作了拜托,他如有什么不测之事,要她一定把自己刚生下不久的女儿抚养大……

这可急坏了他的姑妈,连连安慰他不要胡思乱想,如今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可不能就此死去,我们还要过上些安稳的好日子哩!同时,她四处奔走,到处托人想办法,买来了“链霉素”等当时市场极为短缺的药品。

说来也奇怪,那姑妈的一番话语,好似给他注射了一阵强心针一般,精神立刻振作起来,加上药物的治疗作用,身体逐渐开始好转。经过三个月不到的医疗和休息,他便完全恢复了健康,重新登台演出了。

经过这一场大病,也使王彬彬深深地感到,滩簧艺人解放后政治上的翻身,不能仅停留在口头上和精神上,还需取得组织上的保证和肯定,这样我们的政治权利和生老病死,才能真正有所保障。

“呵,如果领导上能把我们组织起来演出,该多好呀!”王彬彬时常这样思忖和顾盼着。

没过几个月,党和政府按照戏改方针,把那些流散的滩簧艺人召集在一起,及时组织了学习,根据广大人民群众的愿望和需要,将滩簧正式定名为锡剧,并在一九五0年上半年成立了无锡市文联实验锡剧团。

滩簧改姓为“锡”,这是最恰切不过的了。自古流传下来,据说无锡这地方原名叫“有锡”,因锡山脚下确有锡矿。为了抢夺开采权,人们常常争执不休,刀枪相见,引起连年战争,造成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地老百姓实在不得安宁。后来锡矿采掘殆尽,因见各地“掏锡狂”仍然前来锡山抢夺,为广告天下人士,故改名为“无锡”。从此,这地方才安宁平静下来。传说古时有人在锡山东麓耕耘时,曾挖出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有锡兵,无锡宁”的字样,足见师出有名。由于此地成了安宁之邦,礼仪之乡,因而历代人才辈出,骚人墨客不断涌现,那崇宁路上“少宰第“的状元牌坊,那学前街孔庙前“六科三解元一榜九进士”的石碑,那东林小学内“东林书院”的遗址,那惠泉山麓的“天下第二泉”,那黄公涧下的“碧山吟社”,无一不是有目共睹的明证!至于有关文人轶事和地方典故,包括暂时还无人解开的对联难题,如今仍在民间流传而成为笑谈——不知是哪位书生出了个上联:“无锡锡山山无锡”,到现在还没有一人能说出工整对仗的下联,而有待后人去苦苦推敲和求索。可见这无锡地区,自“泰伯”开辟以来,文化源远流长。为此,如果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将滩簧这门戏剧艺术改名为锡剧,的确令人回味无穷。

啊!滩簧有了姓名,还专门建立了锡剧团,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哟!此刻,王彬彬感到格外欣喜万分,只因这些年来梦寐以求的夙愿终于实现啦!

于是,他连忙约同一些艺人,最先参加了这个自己真正当家作主的锡剧团。这样一来,他们不仅政治地位大大提高了,同时在生活上也得到了可靠的保障。——是啊,往事不堪回首,昔日滩簧艺人那生老病死毫无依靠的悲惨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苦尽甘来喜开颜,沐浴朝露迈新步!以后,由于党的亲切关怀和教育,使王彬彬他们这些锡剧演员精神振奋,始终坚持党的文艺方针,坚持文艺为人民大众、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在继承传统的同时,进行了戏曲改革,保留了滩簧的精华,摒弃了一些不健全的曲调和剧目,同时吸收了不少兄弟剧种曲调的长处,如浙江武林班的“大陆板”,上海郊区的“南方调”,苏州评弹的念白,徽剧的“高拔子”,还有许多民间的曲调,将其融为一体,但不失自己鲜明的特点,始终保持着姓“锡”的艺术特色,博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和称赞。

 

九、独辟蹊径苦追求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锡剧之花在党和人民的浇灌培育下,迎来了百花竞艳的春天,换来了百鸟朝凤的早晨!

王彬彬经过刻苦的琢磨和不懈的努力,在唱腔和表演上日渐精湛,艺术风格也逐步形成和完善。

随着舞台上的不断实践,并加以经常的总结和提高,在观众看来,锡剧《珍珠塔》也许最能显示出王彬彬的演出特色。这是一出令人兴趣盎然的“群戏”。多少年来,梅兰珍扮的表姐陈翠娥,汪韵芝扮的姑母方朵花,朱宝祥、季梅芳扮的姑爹陈培德,似乎都能自成一格,有出色而得体的发挥。但方卿是戏中的重头。整个十场戏中,除了“绣楼”、“造信”、“庵会”三折之外,均有方卿的纠葛。至于“劫塔·跌雪”一场,王彬彬在塑造方卿上又格外下了功夫,使人物性格有了新的突破,堪称呕心沥血之拿手戏。

戏中的方卿奉母亲之命,由河南祥符县前来,特地到湖北襄阳府姑丈家拜访,想求借解困。却遭到忘恩势力的姑母方朵花的无理讥讽,实在令人心寒齿冷。那心里善良的表姐陈翠娥闻听此情,忙要丫环陪同着赶至后花园,在和他匆匆话别之际,以赠一包干点心为名,里面暗藏了当年母亲方朵花陪嫁之物倾城之宝珍珠塔。她不便明说,只得暗吐隐语,再三嘱咐路上小心。姑爹陈培德爱惜方卿,连忙奔到九松亭,当面许嫁自己的女儿陈翠娥。方卿受尽姑母辱骂,又见表姐所赠礼物不过尔尔,仍然负气而别。“君子受刑不受辱,我饿死不吃陈府食,冻死不穿陈府衣,穷死不用陈府银”,于是一路尽管备受饥寒,但始终未肯动用背在肩上的一包干点心。行行复行行,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险恶之处黑风岭。

“一夜工夫大雪飘!”方卿再次出场时,右手撑伞,左肩挎包,显得饥寒交迫。他高亢吟唱着,前四字唱“南方调”,后三字哼“大陆板”,前高后低,跌宕起伏,行腔多变,表现出此刻内心深处极为复杂的思想感情。突然一阵风雪袭来,王彬彬一连施展了三个“鹞子翻身”,又持伞三摇,一个“滑叉”落地,显露了方卿在风雪之中挣扎前行的困苦。接着,他唱出了“漫天风雪路难跑”,仍然是“南方调”转“大陆板”,使出上身后仰的身段,抬脚前去。唱到“耳边一阵狂风起,好比猛虎一声啸”时,他向右转身走出几步,来了两个“鹞子翻身”,就在转过身时,左肩上的包裹滑落了下来。紧接着,他一个高难度的“带伞抢背”,刚爬起来,猛然大风掀伞,带着人向回翻身,伞在头上绕,随即一个踉跄,形成了“前扑虎”,跌得“昏迷不醒”。

在这一个转折过程中,王彬彬“载歌载舞”,使方卿踽踽独行于风雪深山里的艰难情景,以及那内心中的悲怆之感,刻画得入木三分。

接着又掀起了一个转折,方卿醒来,要紧拿起散落在地的干点心时,突然发现了掉出来的珍珠塔!“一见珠塔心惊怒喜,昨日花园我错怪你,只怪我心粗意乱少礼貌,你一片真诚把珠塔赠,我反怪你为人量气小……”这一段“簧调”,不仅表现这时方卿心中的悲喜交集,同事牵动了自己异常后悔的复杂情绪,因而唱得悲声切切,令人潸然泪下。于是,方卿慌忙收塔、抬伞,然而“我手、手已僵,我足、足已麻,浑身冰冷力已消……这样岂能把河南到……”这几句唱词,也是先高后低,摇曳多姿,体现了方卿在万般艰难境况之中,那种无能为力的内心世界。

此时强盗丘六乔前来劫塔,可说是这个段落中第三个转折。一个紧追,一个快追;方卿逃脱不掉,三次来回拉扯,里外“回龙”。于是,王彬彬走了第二个“抢背”,翻身立起,单跑步、拱手,向下场门方向而去。丘六乔转身一脚,方卿一个“合扑”,水袖从头上拂扬过去,顿时全身伏地,跌落在前面。这时又唱起“簧调”;“一跤跌倒魂魄销,珍珠宝塔劫去了,骂声强盗太强暴,我好比深山白兔遇虎豹……”方卿高唱时,仍然高起低落,只是行腔已有不同。当唱到“枉费表姐心一片”那一句时,他换气不断音,连用了三个不同滑音的“心”字,配合两个跪步,可说是回肠九转。然后,曲调转入紧拉慢唱“大陆板”:“恐怕今生难见面,三更梦魂会年高。”直接抒发出思念老母的悲凄心情,同时也把对表姐的怀念,对姑爹的感恩,对姑母的怨愤,对强盗的仇恨之情,都已交织在一起。方卿饥寒之中遭此大难,又陷入绝境,唱到“会年高“,已显得奄奄一息,生若游丝,可那一字字都能送入观众耳中,这正是王彬彬从韩元生、李如祥等老先生处学来的运腔方法,又创造性的运用——它发自丹田,运在胸腔,再如抽丝似地从喉中缓缓拉出来。倘若认为方卿此刻已是垂死挣扎,又自持嗓子好,便一味放开喉咙高唱,那效果必然判若云泥,适得其反。

王彬彬擅行高腔,激越处如天马行空,驱遣自如;又往往如飞瀑自高出泻下,然后潺潺淙淙,在小溪中蜿蜒而去。抒情的多浅斟低唱,似太湖清波泛起,如二泉叮当作声,委婉有致,娓娓动听。他一向反对唱腔过分“平”,在关键处必然大做文章,着意掀起波澜,可又留有余韵,曲尽甚妙。也许,这也是他致力而擅长之处,终于形成“彬彬腔”的一个因素吧?

总之,王彬彬在锡剧艺术的王国里独辟蹊径,苦苦追求,充分掌握了方卿这个人物三起三落的情感变化,恰当真挚地施展出独特的唱、念、做、“跌”,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人物的喜、怒、哀、乐,细致入微地体现出情节的悲、欢、离、合!尤其是那独树一帜的唱腔,使你听后心旷神怡,确实受到了一次艺术的享受:喜悦时如紫燕呢喃,愤懑时像狂涛翻滚,悲凄时似月夜闻箫,欢快时宛若骏马奔驰……

已有多少人观看过王彬彬演出的锡剧《珍珠塔》?数不清。“彬彬腔”征服了多少观众?无法统计。在大江南北吴语地区,许多锡剧迷不但争着观看,而且学着哼唱。可以这么说,“彬彬腔”已成了这一带的“流行歌曲”。

 

十 终生难忘幸福时

1958年无锡市锡剧院在南京市演出时,鲁迅的夫人许广平正好也在那里,到剧场看了锡剧《珍珠塔》后,大加赞赏地说:“这个戏演得很好,可以到北京去演出一下!”

不久,著名戏剧家曹禺和当时的中央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来无锡市,观看后都颇有同感。市里有关领导也极力争取。为此,王彬彬和锡剧院的同志一样,梦寐以求能实现这一迫切的愿望。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1959年夏天,无锡市锡剧院带着惠山泥土的馨香,太湖渔歌的韵味,登上了首都的戏台,于6月13日来到北京东安市场的吉祥剧场,首演《珍珠塔》。接着,又演出了《孟丽君》。6月18日,他们转往西城的长安剧场公演。到19日时,只见报纸的剧目广告栏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特殊的声明:

“无锡市锡剧院继续留京演出,请注意演出时间、地点。”

当时北京安排外地剧团公演,素来都有经常转换剧场的规律,一般每处总是上演四、五天。无锡市锡剧院从“吉祥”到“长安”,再去“西单”,最后又回到“长安”,先后演出了现代锡剧《红色的种子》,以及《摘石榴》、《拔兰花》、《三访桑园》一台传统小戏。他们这样结束在北京的演出,本是正常现象——但6月10日以后这个短暂的空白,他们又去哪儿了?

原来,无锡市锡剧院被请进了中南海,正荣幸地为我们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刘少奇主席、周恩来总理进行汇报演出!

此时,他们演出的锡剧《珍珠塔》即将接近尾声,方卿做了高官后,衣锦荣归,这使那个嫌贫爱富的姑母方朵花窘迫万分,此时不得不履行当年打赌时的定约:“侄儿若能高官做”,甘愿“头顶香盘十八斤,三步一拜接方卿”。在“两家人合成一家人”的欢庆声中,曲终乐止。这时,身穿官衣、头戴纱帽的王彬彬左右招呼着,和梅兰珍、汪韵芝、朱宝祥等同志出场谢幕,并相邀全体伴奏人员、演职员工一起上台……

周恩来总理怀着对来自江苏的这个家乡戏特别深厚的感情,早已从座位上站立起来,轻轻地鼓着掌(刘少奇主席因有事中途已离去),然后和史良、程潜诸老走上戏台,上前与演职员一一握手,还用带着淮安土语的口音殷殷相问:

“多大年纪了?唱多少年了?”

“几岁学戏的?”

“生活好了吧?”

周总理走到台中间后,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盯着王彬彬:“演得不错嘛,成为一格了。”

此时此刻,王彬彬实在激动万分,一时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周总理的奖励。他只会咧着嘴傻笑,双手握着周总理温暖的手,不时地摇着。

这时,只见闪光灯一亮,照相机记录下了王彬彬这终生难忘的幸福时刻!……

锡剧《珍珠塔》在首都演出期间,一些著名的戏剧家都前来观看。他们对王彬彬的唱腔颇为赏识,不仅在座谈会上倍加赞扬,而且向报刊著文推崇。当时,报刊对这次演出的宣传上,似乎也是破格的——他们6月13日刚演出,6月14日《人民日报》就刊登了新华社发的简讯,还配有“方卿羞姑”的剧照。6月底出版的当年第十二期《戏剧报》,看出了著名戏剧评论家张真的评论文章,尤其是在6月17日《人民日报》上,那登载的由记者署名的《锡剧“珍珠塔”在京打响》为题的报道里,着重提到了“彬彬腔”,并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赞赏。从此,“彬彬腔”以文字的形式在全国范围被肯定下来,不胫而走,更加广泛地传开了。

这个难忘的仲夏之夜,据说毛泽东主席因处理要事,才未到中南海小礼堂来看戏。过后,毛主席于1962年到江苏视察时,在无锡市太湖饭店专门观看了王彬彬和梅兰珍演出的《珍珠塔》中“赠塔”一折。演出后,毛主席特地把他们拉到身边坐下,用微笑来表示对他们演出的赞许。

由于王彬彬在艺术上作出了卓越的成绩,受到了党和人民的重视与关怀,政治上也给予了一定的荣誉。1960年,他去北京出席了全国群英会。以后还光荣地当选为江苏省政治协商会议的委员,出席了省第三届人民代表大会。

这使王彬彬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为党和人民做的事很少,却得到了很多荣誉,因而心中暗暗地下了决心,定要多做贡献!在实际生活中,他就是这样在孜孜不倦地实践着。

“啥格——啥格——啥啊格——啥……”

在排戏之余,王彬彬总是微微昂着头,在轻声地哼唱,一遍又一遍,并不断变换着声腔、气口。实际上,这并不是哪出戏里的唱词,不过是一种未填词的唱腔模式。他在细细寻找,在苦苦琢磨,寻找和琢磨那最足以体现人物性格和自己风格的行腔曲调。

“啥格——啥格——啥啊格——啥……”

排练《太湖儿女》一戏,王彬彬扮演了剧中的赵队长,由于在一场鏖战中欧冠身负重伤,只能离开部队养伤,此时他正回想着凤凰山大火中与日寇苦战的情景,思念着自己的战友,怀念着革命大家庭中的温暖。那么,唱这一段“凤凰山大火烧我心”时,看来用“大陆板”比较合适。只是原来的“大陆板”曲调也较为简单,仍难以表现出赵队长此刻那复杂而丰富的内心情感。尽管作曲家已经做了加工,然而作为一个锡剧演员,仍需进行再创造。经过王彬彬多次运腔,反复寻找,总算初步确定下来了,既保持了传统“大陆板”的基调,也发展了他行腔运气的特点,增添了不少装饰音,便动了许多尾音,并运用了“紧拉慢唱”的方式。这样处理后,就把赵队长回想凤凰山大火的激愤,思念战友时的欣慰,以及急着回部队的焦急心情,均在这段“紧拉慢唱”中恰当地体现出来了。

“啥格——啥格——啥啊格——啥……”

王彬彬又在不断寻找,在认真琢磨。刘丽川作为《小刀会》里的农民起义领袖,当然也是个英雄人物,在唱到“晏玛太你狗豺……”这一段时,王彬彬同样用“大陆板”探索的结果,跟“凤凰山大火”那段唱法有很大的区别。尽管在行腔运气上还是保持了自己的特点,只因是当面职责来暴露敌人,所主要表现的已经是激愤和恼怒了。

当排练反映纺织工人争上游的《红花曲》时,王彬彬一心想扮好这个戏中的车间主任杨主任,曾深入工厂向工人师傅学习,积极跟班参加劳动。他往往钻研的废寝忘食,以致深更半夜,总要等妻子王瑞英再三催促,自己才上床睡觉。有几次,他为了设计一些新戏中的唱腔,竟通宵达旦在精心琢磨和推敲,直到东方发了白,还不知已是天亮了。

以后,无锡市锡剧团演出的锡剧《珍珠塔》、《孟丽君》和《红花曲》先后都拍成了电影,在国内和香港等地放映。王彬彬均在剧中扮演主人公和重要角色,影响遍及海内外。

十一  历尽浩劫遇磨难

可是,正当王彬彬年富力强,决心为人民多演戏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在那个是非颠倒、人妖不分的年代里,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上,顿时沉陷于一片灾难和浩劫之中——谎言取代了真理,知识变成了垃圾,血泪代替了欢笑,亲人展开了仇杀……大有“黑云压城城欲催”之势。

斯威布在《希腊的神话和传说》中写道:“处处都是强权者得势,人们毁灭他们邻近的城市。守约、良善、公正的人得不到好报应,……善和文雅不再被人尊敬。恶人被许可伤害善良,说谎话,赌假咒。这就是这些人所以这么不幸福的原因。……”在林彪、江青推行的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的桎梏下,锡剧这朵香溢四海的艺术之花,又横遭无情的摧残。许多脍炙人口、世人称道的剧目,一下子都被贬斥为“毒草”、“黑花”、“封资修货色”。王彬彬这个深受广大群众喜爱的锡剧著名演员,竟被污蔑为“黑线人物”、“黑干将”、“漏网右派”、“黑演员”,然后打入“牛棚”,长期被隔离审查和批斗,真是历尽磨难,遭受着非人的待遇。

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强迫王彬彬一天到晚所干的事,不是练功演唱,而是冲厕所、拉板车等。有时,还要他到农村去“劳动改造”,用铁耙去坌田,硬性规定一天要坌三亩田,如果不完成任务,夜里也去坌,绝无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为了体现“专政”的威力,在“勒令”王彬彬交代推行文艺黑线“滔天罪行”的同时,竟然多次施用“触及灵魂”的卑劣手段,要他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爬行。不仅去剧团的排练厅爬上一圈,还要从大门口爬到后面的食堂里,怕得稍慢一点,就是拳打脚踢。有此竟被打掉了一只门牙,弄得满口血糊。

当社会上“武斗”进入高潮时期,“牛棚”里的王彬彬虽然无半点“越轨行动”,仍在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但经受的折磨却更加残酷和厉害。有一次,他又遭到一顿严刑毒打,还被人用刀子在手臂上划破了几条口子,顿时弄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接着,竟拿出“武斗”用的手枪,当面对准了他的前额,厉声说:

“王彬彬听着!今天,要把你这个老牛枪毙!”

可王彬彬是个有骨气的人,面对着强暴和罪恶的行径,却毫无惧色,觉得活着并不比死要好多少,于是回答道:

“来吧!快打!”

“啪!啪!啪!……”那人将手枪连扣六响——原来里面没有放子弹,只是想威吓一下而已。

周围的人必然一位王彬彬已魂灵出窍,会吓得昏过去了!哪知事与愿违,他仍然闭着眼睛站在那里,视死如归,因为自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平静地等待着死神地来临。

然而那残酷的刑罚,弄得他简直变成了血人!这时,打手还扬言说:

“哼,今天老子打累了,明天再给你颜色看!”

死神倒并不可怕,可他再也忍受不住这非人的折磨,于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自杀地念头。但是,当他想到扮演《珍珠塔》中丘六乔的演员何傑含冤自尽后,仍扎成个“草人”进行批斗,认为此路绝对走不得。

“不,不,我不能这样……”

他连连摇头自语着,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罪,不应该这样不清不白地死去——我没有反党,社会主义道路我是要走地!拿个人来说,自己吃点苦是小事,是暂时的现象,而我们的锡剧遭摧残是大事哟!为了锡剧艺术的千秋万代,我应该顽强地活下去……想到这些,他顿时精神振作起来,好像傲霜斗雪的梅花一样,祈望着春天的来临!
   就在这天深夜里,他躲避开看守人的视线,逃出了“牛棚”,来到离剧团不远的家里,连身上沾满献血的衣服都未来得及换,忙要自己年幼的小儿子王建伟速去火车站,预先买好一张车票,在那里等候着。然后自己悄悄地走出家门,躲在路口昏暗地角落里,寻找机会跑出去。

此时,一辆拉钢材地胶轮大板车正好空着从这里路过,王彬彬想要转身回避,但是已来不及了。

“哈。是王彬彬呀!”

拉胶轮大板车地十几个工人中,有一人一眼就认出来了,在热情地招呼着。可是见他穿着一身血衣,又惊讶地说:

“呀,你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我——挨了打……”王彬彬支吾着答道。

板车工人对此深表同情,都想帮助王彬彬摆脱困境。为了怕给别人发现,几个工人随即将自己地大草帽往王彬彬头上一揿,并在他背上搭块大包布,急切地催促着:

“快!和我们一起拖车。”

“谢谢,真谢谢你们了!”

王彬彬真是感激不尽,慌忙上前和大家一同拖起了板车。

“要到哪儿去?”

“上,上火车站。”

“好,我们专门送你去!”

到了车站,王彬彬谢别工人后,忙接过小儿子买好地车票,进入了站台。这是,站台上有个服务员也认出了他。当见到他这副模样,心中已猜出八九分,连忙上前叫他避开了候车地人群,躲到垃圾桶旁。待火车停下后,又专门去给车上地乘务员打了个招呼,然后领他上车,坐进了列车乘务员地休息室里。

此时此刻,坐在火车上地王彬彬,不禁想起了解放前戚琴声曾要杀死他的事来——呵,当年那情景和近日相比,竟然何等相似!

王彬彬总算暂时逃出了“牛棚”,免收了一时地皮肉之苦,来到阔别多年地上海滩上“避风”。待“风声”稍有缓和后,他才又“请”回到了剧团内地“牛棚”里,继续接受批斗和“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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